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伺候了这个巨婴半辈子,她决定离婚丨人间

张若水 人间theLivings 2019-08-01

“他骂你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,你看你爸骂我,我笑笑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嘛。”

娴芳本以为同为女人的婆婆,应该会给她主持公道。可婆婆却觉得这儿媳妇真是怪得很,整个王家村的男人都会骂女人的,她儿子骂骂儿媳妇怎么了。


配图 |《一只蓝色的虾》剧照




吴大夫是我们村第一个离婚的女人。

村里人都说,“在大城市闯荡过15年的女人就是不一样”。毕竟,在我们村里,如果哪个女人的丈夫提出离婚,她们是死也不会同意的——人活一张脸,离婚,那可是丢脸丢大了。

可吴大夫却要跟王诚信离婚,还特意选在她50岁生日那天。

那天下着毛毛雨,坐在办公桌前面的女人退回他们已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,说他们打印的离婚协议书不符合民政局的标准,得重新打印一份。

“50块。”然后那个女人说。

吴大夫拒绝了王诚信递过来的钞票,自己掏了钱,接着,把准备好的身份证、户口簿、结婚证明一一递交给那女人。这一次,对方回复她,电脑里查不到他们的已婚档案。

“档案局都有,你们怎么没有?他们给我开了证明。”吴大夫的结婚证还放在王家村,一是嫌麻烦,二是怕他们离婚的事受到长辈的阻挠,就没回去拿,而是提前去档案局开了一张结婚证明。

那女人说是系统录入的问题,唯一的办法是先办张结婚证——因为没有结婚证,就没法办离婚。

吴大夫想,那也行,上午办结婚证,下午办离婚证。

可那女人又说:一天同时办结婚离婚不行,今天结婚,至少得明天才能办离婚。

没想到办个离婚证这么麻烦,吴大夫只得和王诚信像新婚夫妇那样,去拍了张合影,又交了50块钱办了张结婚证。

拿着崭新的结婚证,觉得很可笑,就像她的婚姻一样。




吴大夫和王诚信定的是娃娃亲,两人是小学同班同学。给吴大夫做媒的老头刘根,是王诚信的干爸。刘根有很多干儿子,因为村民们都相信,如果自己的孩子认了他做干爸,就可以生儿子“留根”了。

王诚信是我们王家村的人,吴大夫是隔壁吴村的。1984年,18岁的吴大夫还被人称作“娴芳”,通过王诚信父亲的关系,和王诚信一起在市里读成人中专,也就是那个时候,她才和长大后的王诚信有了一点点接触,很快就觉得自己和他完全没有任何共同语言。

王诚信约她去镇上看电影,一人骑一辆自行车,一上马路,王诚信就蹬得人影都没了,娴芳马上调转车头回了家。哪有男孩子约女孩子看电影,然后自己在马路上秀车技的?娴芳跟母亲说,“这人不行。”

“公公婆婆那么年轻,孩子长得又精神,怎么不行?”母亲反问道。

母亲念叨,自己养了5个女儿,就数娴芳“费劲”。刘根之前也给娴芳的几个姐姐做过媒,姐姐们都没看上对方,母亲觉得这次要再不同意,刘根肯定要说三道四了。

最后,母亲撂下一句话:“你要是不同意这门婚事,自己去跟他们家人说,我不管!”娴芳的母亲只知道未来的亲家母是个厉害的人物,吵架泼辣,却不知道王诚信一家人是能把牛吹得满天飞的主,若是在隔壁听王诚信他爸与人说话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大领导呢。

村里年轻人的婚姻大事基本都是父母安排好的,娴芳父亲早早过世,母亲一个人拉扯大她们姊妹几个不容易。母亲不同意的话,她又怎么好意思去跟人家说要悔婚?结婚是母亲交给她的任务,她得完成这个任务。

于是,成人中专毕业后,娴芳在乡镇医院的麻醉科上班,王诚信在家种地,俩人办了婚礼。


1989年正月初六,后半夜下起了大雪。按照习俗,两天后的初八,娴芳和王诚信“回门”的时候,要找一个陪酒的,还要请一个司机开拖拉机送他们回去。可婆婆望着外面的大雪说,坐车回去不安全,叫他们小两口自己走回去。

娴芳想家里也不远,回了婆婆一句“行啊”,俩人就拎着几个包裹出门了。

刚到吴村村口,就听见人们说“看新女婿了,看新女婿了!”坐在家门口抽烟的伯伯,一脸疑惑:“妮,咋没开车、走路回来了?”

在踏入娘家门槛的这段路上,这句话,这个婶婶问,那个叔伯也问,娴芳都是笑脸相迎:“开什么车,这不是近得很,又不是路远”。

吃完午饭,娴芳和王诚信就拎着先前拎回来的几个包裹,回婆家了。因为下雪的缘故,路上并无行人,王诚信突然狠狠推了娴芳一把,她一个趔趄,倒在雪地上,“今天你到处跟人说我没有开车来,明年我开十辆车来!”王诚信撂下这句话,自顾自加快脚步,走了。

娴芳气得甩了手上的包裹,转身回了娘家。她本来也觉得开个车麻烦又不安全,并没说一句王诚信的不是,王诚信倒觉得丢了脸面,拿她撒气。

娴芳的母亲见女儿走了又回头,说这是很不吉利的,问她回来作甚。娴芳说回来送送姐姐和姨娘。因为有些近亲还未离席,母亲没再多问,便转身忙去了。娴芳也懒得与亲戚寒暄,进屋倒在床上睡了。

朦胧中,听见婆婆来了,说是来接儿媳妇的。一听这话,娴芳马上起身——毕竟不能跟老人家置气。她跟着婆婆回去了,一进家门,王诚信一个耳刮子就扇在她的脸上。


娴芳能去乡镇医院工作,靠的是在县城文化局上班的大姐夫。

婚后,医院给娴芳安排了一间宿舍。为了上班方便,她一般住在单位宿舍里,王诚信偶尔也会过来住几日。不久,她便怀孕了。

王诚信同往常睡前一样端来一盆热水,与娴芳一起泡脚。说话时,娴芳笑着拧了一下王诚信的胳膊,这一拧,仿佛一下打开了王诚信身上的什么开关,他又一个耳光甩过来,将娴芳打翻在床上。

王诚信也不说话,坐在怀有7个月身孕的娴芳身上,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,另一只手扇她的脸,像他父亲打他母亲那样。小的时候,王诚信就跟他妈说,等我结婚了,你跟爸在那边屋里打,我跟我老婆在这边屋里打。

那天晚上,娴芳第一次有了杀死王诚信的冲动。

女儿出生以后,娴芳扒着字典,取了二十几个带女字旁的名字,婆婆在一旁听着,说这个音重了姑丈的,那个音重了爷爷的,没有一个名字令她满意。

“就叫浩宇吧。”王诚信说。

“这个名字行!”婆婆笑道。

可娴芳觉得“浩宇”不好听,是男孩的名字。可她生了个女孩,哪能做主给孩子取什么名字。

浩宇6个月的时候,王诚信找到岳母,说他在家种地很窝囊,没人看得起他。娴芳的母亲当然听得出女婿的意思,隔天就拜托自己的大女婿帮他安排工作。

那个时候,做什么事都要送礼。娴芳娘家也没钱,还是大姐夫拿了烟酒给娴芳,叫她给人家送去,这才把王诚信安排到乡里的计划生育站上班。王诚信才做了几天结扎手术就不干了,成天带着一帮人到村里查人、罚款。

“‘我给我儿子安排了一个好工作,现在他当大官了——计划生育小分队队长,我儿媳妇现在跟着享福啦!’”去乡镇医院看病的王家村人,总免不了与娴芳唠唠家常,学娴芳公公讲话的模样,逗得娴芳直乐——明明是她托了娘家的关系,这下倒成了公公的安排了。

可就是这么一个“小分队队长”,很快就到了“老天是老大,他是老二”的地步了。




1993年,娴芳取环之后,又怀了一胎。怀孕5个月的时候,娴芳去县里检查,给医生塞了200块钱的红包问性别。人家说是女孩,她不相信,换了几家医院,给人家送了礼,都说是女孩。她总怕是个男孩,不敢打掉。等到6个月的时候,她又去查,结果还是一样。第7个月去做B超,人家还说是女孩。

王诚信一家人都不让她生下这个女孩,除了自己偷偷打掉,还能怎么办?

那天,她在医院食堂找到王诚信,问他有没有吃完晚饭。

“没看见我喝酒啊!”王诚信招呼着计划生育小分队的同事们喝酒,不管她。

娴芳没再说什么,抹着眼泪扭头走了,转身的时候听见王诚信的同事们催他回去。

娴芳刚走到家门口,王诚信就醉醺醺地回来了,帮着收拾完厨房,什么话也没跟她说,躺在床上不一会儿,呼噜声震天响。心情烦躁的娴芳调大了电视机的声音,也盖不住他的鼾声。

娴芳的肚子里像烧开水一样翻滚着,因为催产素的作用,胎动特别厉害。宫缩一上来,她就吐,吐完后胃又开始绞痛,她喝了些水,水还没喝完,宫缩又上来,又是痛,如此反复,痛到她不想活了。

可王诚信呢,睡得那叫一个香!娴芳又气又难过,气的是王诚信没心没肺,除了心疼自己,不会想到任何人;难过的是她自己身为女人,只能受罪,好像没有怀上儿子是她自己的责任,除了丢王诚信的人,跟王诚信一点关系也没有。 

娴芳痛到第二天晚上,还是没有动静。王诚信叫来他妈,说他要走。

“这半夜要是下来了,妈都不知道妇产科的几个同事住在哪里,你叫她上哪找人帮忙!”娴芳忍着痛跟他说。可王诚信不愿意待在医院宿舍,想回家。娴芳猜他是怕了,拉着他,不让他走。

凌晨3点钟,娴芳在痛到想死的那一刻,二女儿出来了。

“你抬我起来——”娴芳抓住王诚信的胳膊,她要看一眼她的女儿——她白白净净的,小手蜷缩在脸旁,像是睡着了一样。


引产后,医院给了7天假期,娴芳回王家村修养了。

在床上躺了3天,娴芳感觉身体恢复了不少,就下床去院子里透透气。到了走廊,见厨房的门开着,她走了进去,一地的馒头散落着。待她走近,才发现家里的母牛不知何时生下了一头小牛犊——想来是母牛生产时,痛得撞翻了馒头吧。

“娴芳——”王诚信扛着一个铁锹回来了,“我发烧了!”

“桌子上有药,你先吃点,我捡好馒头就来。”

捡完馒头,娴芳回到房里,问王诚信有没有吃药,王诚信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出声。娴芳走到床边,伸过手去想摸摸他的额头烫不烫。

“我X你奶奶!我X你祖宗!”王诚信突然一把掀开被子,口水喷了娴芳一脸。娴芳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。

“我都发烧了,你都不管我!”

娴芳气得眼泪直掉,但她什么也没说,因为知道跟王诚信是没法讲道理的。在王诚信无理取闹之前,公公回来了,蹲在院子里抽烟。娴芳上前去哭诉了一番,公公听完,哼都没哼一声,走了。

娴芳想同为女人的婆婆,应该会给她主持公道的,晚饭的时候,她又跟婆婆说了一遍。“那有什么呀,他骂你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,你看你爸骂我,我笑笑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嘛。”婆婆觉得这儿媳妇真是怪得很,整个王家村的男人都会骂女人的,她儿子骂骂儿媳妇怎么了。




1995年,工作满6年的娴芳终于有资格参加医师晋级考试了。可她肚子里第三胎的预产期却正好在考试前后——这一胎怀的又是女儿,因为之前引产的辛苦,王诚信说不要打胎了,是女孩也要生下来。

可娴芳不想错过这次考试,她想偷偷把孩子在开始前先生下来。

她先是自己吃了点药,3天后见没什么反应,就从医院拿了一瓶催生素回来。一回宿舍,她就给自己打了2.5个单位的催生素,宫缩还是很微弱。她想这不行,就叫王诚信把剩下的7.5个单位再推进去。这药一加进来,她的宫缩就是连着的了。

拔完针后,她痛得不得了,全身是汗,想上厕所也没力气走路,她只得在床前的痰盂里解决。

“妈妈,你要喝水吗?你要喝水叫我。”5岁的浩宇跑来跑去,试图帮上一点忙。

王诚信要去叫娴芳同事来帮忙,娴芳的同事问他:“急不急?不急的话,等我吃完晚饭过去。”

王诚信告诉正在煮面条的娴芳同事“不急”,转身回宿舍去了,见娴芳还是痛得厉害,他怕得要死,抱着浩宇,跑了。

丈夫跑了,娴芳能怎么办?她只能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大块粉色塑料布铺在床上,脱掉衣服,躺下。她一用力,孩子的头就出来了,肚子也不痛了,可接下来,任凭她怎么用力,孩子的身子还是出不来。她只得躺在那等待宫缩的来临,再用力生。不知躺了多久,一睁眼,婆婆进来了,只听见老太太大叫:“怎么办啊,怎么办啊?”

“你两个手抱着她的头,把她拉出来。”娴芳吩咐婆婆。

“我不敢,我不敢!”

“不敢你也得拉!”

婆婆这才抱着孩子的头往外拉。娴芳使劲了全身的力气,孩子的身体下来了,伴随着几声啼哭。娴芳眼泪流了一脸,谢天谢地!可胎盘还在里面,婆婆说她去村里找接生婆来,娴芳让她别忙,说她同事马上来帮忙了。

婆婆等不及,还是去找了个接生婆来。接生婆来了,将胎盘牵了下来,放在孩子的边上,娴芳同事赶来剪了脐带。


婆婆照顾了娴芳两天,第三天就回村了。娴芳只得自己下床煮饭、洗衣服、照顾小女儿。她不想告诉母亲,她是嫁出去的女儿,何必让她操心呢。

等到考试那天,娴芳需要母亲过来帮忙照看小女儿,才告诉了她。母亲听了心疼得直哭,问她需要些什么。娴芳说买点面条和油来。母亲和姐姐们来的时候,带了一箱挂面,两大桶油,还有两罐奶粉。母亲和姐姐们叫她不要去考试了,才生完孩子没几天,身体也不好。可大姐夫叫她们不要拦着娴芳,说,毕竟她是为了考试才提前生孩子的。

考试那天,王诚信借了辆车送娴芳去市里。一天的考试结束后,娴芳的腰痛得厉害,从此落下了腰痛的毛病。

小女儿悦悦满月后,娴芳带着孩子们回娘家了。

一天傍晚,王诚信和婆婆过来了。原来是娴芳的医院有个弃婴,医院的人知道他们两口子想要个儿子,觉得娴芳刚生完孩子,带一个也是带,带两个也是带,就问王诚信要不要抱回去养。

“是个男孩,我想抱回来。”王诚信说。

两个孩子的负担已经够重了,娴芳当然不想再领养一个,可她连生三胎都是女孩,她的话说出来跟没说一样。

娴芳母亲说,要领养也可以,但不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,担心有不好的遗传基因。

“怕啥呀,小孩都是靠教育的!”婆婆开口道,“你女儿没给我生一个孙子,你还不让我抱一个?”

就这样,他们又领养了那个男孩,取名王梓。娴芳上班的时候,婆婆和母亲就轮流帮忙带3个孩子。下班了,孩子就归她管。

这天,娴芳和王诚信正要去上班,被婆婆拦在了门口,说要1000块钱。“人家都问我,你给媳妇带3个小孩,你媳妇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啊?”婆婆叉着腰说。

王诚信不知道他妈要这么多钱干什么,说他们没钱。

 “我不管!”婆婆提高了音量,“没钱找亲戚给我借!”

娴芳没再理会,踩着单车走了。后来,她听王诚信说,他去找开烟酒铺的华哥借了1000块给了他妈。

娴芳那时去县城进修,每天踩着单车,顶着星星去,顶着月亮回,就怕晚上不回来孩子在家没人管。晚上,悦悦跟她说:“妈妈,老师说你还差人家钱呢。”她这才想起小女儿的学费还差60块钱。

这钱,一个月后她才补缴上。

母亲知道她过得辛苦,常在她回娘家的时候塞些钱给她。她不好意思,又总在临走的时候把钱偷偷地藏在什么地方,到家了再打电话告诉母亲。




浩宇7岁时,王诚信不想再干计划生育小分队队长了,说想承包农场,那片农场以前是一个外乡人承包下来的,赚了不少钱。娴芳劝他别承包,毕竟他没经验,又不懂里面的门道。王诚信不听,硬是在亲朋好友那凑了钱,又去银行贷了款,承包下农场,签了10年的合同。

既然木已成舟,娴芳也只能认命。王诚信负责农场的豆子、玉米等农作物的播种和收割,娴芳下了班回来,就穿上水桶鞋就去猪圈清理猪粪和喂猪。村里人路过农场,瞧见了,总得说上一句:“娴芳呐,你在外面上班的,还回来干这些脏活?”

可娴芳能有什么办法?医院效益差,发到手上的是效益工资,利润的60%归医院,40%分到科室,40%里还要扣除办公租金5块、桌椅板凳折旧5‰、医疗器械折旧10‰、原材料折旧5‰,七七八八扣完,一个月工资300块钱不到,最少的时候,她只拿到79块6毛。王诚信承包的农场更是不赚钱,还要倒贴。但娴芳也只能对过路人回一句:“这活还不都是人干的!”

好不容易到了腊月二十五,圈里的几十头猪也长大了,下班一到家,娴芳正换鞋准备去猪圈,王诚信骑着摩托车,带着儿子王梓,“哎哎哎”地叫住了她,嬉皮笑脸地,像是对着儿子说:“我对不起你妈,那个猪都卖完了,钱也花光了。”

娴芳叹了一口气,想她辛辛苦苦帮他养了几个月的猪,这就都拿去还账了,一毛钱也没见着。

王诚信说他口袋里还剩100块,把那张钞票给了娴芳。第二天,又有人过来要账,还没捂热的钱,转头就给了人家。


3年后的一天,娴芳一家人坐在地上正剥着棉花,六伯母的儿子来了,说是农场做塑料大棚、日光温室倒水泥柱的1600块钱还没给。王诚信给了他根烟,说卖了棉花一有钱就给他。亲戚没要到账,抽完烟就走了。娴芳实在看不过,说王诚信:“你看你这些年干的这些事,钱没赚到,人也没少受累,老婆孩子也跟着你受罪。”

这几句抱怨换来了王诚信的一巴掌,娴芳当然不能任他打,与他在地上厮打成一团。3个孩子吓得大哭,惊动了左邻右舍,一行人过来劝架,才把他们分开。

晚上,王诚信早早睡下,呼噜声不断。娴芳不敢合眼,她怕自己睡着了王诚信会杀了她,她想起厨房案板上的菜刀,她想要杀人,可她要是坐牢了,孩子们怎么办?

这一夜,娴芳辗转反侧。天快亮的时候,她叫醒了10岁的浩宇,塞给她360块钱,让她和妹妹弟弟“分着花”。娴芳告诉浩宇,“我要走了”,如果她在外面站住脚了,就回来接他们,如果站不住脚,她就不回来了。

浩宇站在那哭,什么话也没说。

天一亮,娴芳去了单位。院长不在,只有党支部书记在。娴芳说要请假“去南方转转”,书记不准,说医院正缺人手。正说着,院长来了,院长问她为什么要请假,她说和王诚信吵架了。院长看了她一眼,说:“那也用不着去南方啊,搬到医院来住就好了。”

娴芳没说话,就这么无声地抗议着。

最终,那天她结了工资就离开了。这是王诚信没有料到的,他本以为,娴芳可能会不要这个家,可再怎么也不会放弃医院的铁饭碗的。




第一次出门打工,娴芳在一家私人诊所里找到了份工作。除此之外,还接一些做手工的杂活。她省吃俭用,新衣服也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,净给孩子们买。赚来的工资,除了给孩子邮回去学杂费,还会存起来一部分。

过年的时候,因为太想孩子,娴芳回家了。王诚信质问娴芳为什么不要他,他有什么不好的,娴芳只是回了他一个白眼。

娴芳就是在那时动了离婚的念头,可只要她一提离婚,小女儿悦悦就一个劲地哭,她想想:还是算了,孩子们都还太小,她在外面打工,逢年过节才回来,跟王诚信长年两地分居,眼不见心不烦,凑合着也能过。


2005年,娴芳离开了那家私人诊所,在一个社区里做起了赤脚医生。社区里都是外来务工人员,大伙有个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来找她,因为她人好,开的药也便宜,大家都亲切地喊她“吴大夫”。

稳定下来后,王诚信也会带着孩子们来过暑假。两人每年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1个月,但相安无事的时间最长不超过5天,时间稍长,便鸡飞狗跳。

有一年暑假,浩宇带着弟弟妹妹先到了,说王诚信晚几天来。过了几日,王诚信打电话来说农场太忙,走不开。浩宇挂了电话,先跟妹妹说了,悦悦听到这个好消息,又转告给弟弟王梓,开心地大喊大叫:“你爸不来了!你爸不来了!”

开诊所的第二年,娴芳叫王诚信送悦悦到她这里来读小学四年级——已经在老家念初中的浩宇,是没法接过来了。这些年,两个女儿念书从来不让她操心,可儿子却常常逃学,若是娴芳在电话里多说两句,王诚信和公公婆婆定会袒护王梓——他们害怕他会跑掉,去找他的亲生父母。

那一次王诚信带悦悦来,在娴芳那儿待了一个星期,王诚信回老家后,娴芳发现自己怀孕了。

“你手里有6万块钱没有?”王诚信知道了后问。

“干什么?”娴芳想,他能安什么好心?

果然,王诚信说,如果她手里有6万块钱,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。

娴芳知道,他还是想要个自己的儿子。她没说话——现在挣钱全靠她一个人,他搞农场欠的30万还没还完,她肚子大了,怎么给孩子挣学费?她若是再给他生一个,是不要命了。

娴芳吃药把孩子打掉了。


娴芳没有当地户口,悦悦小学毕业后只能回老家读初中,她又把儿子王梓接过来读小学五年级。

一天,娴芳接到儿子班主任的电话,叫她来学校一趟。班主任问她,知不知道王梓经常从家“拿钱”,还说,学生家长都跑到学校来问:“王梓家里是有多少钱啊,拿钱到学校来分?”

娴芳确实不知道——小诊所天天有人来看病,收的钱一般都是随手放在抽屉里,她从不锁抽屉,悦悦在的时候就这样。

“你这儿子怎么不像他姐王悦悦呀?都一个妈妈生的,怎么完全两种个性?”教过悦悦的班主任,一脸纳闷。

王梓放学回来,娴芳问他有没有拿家里的钱,他说没有。娴芳又问了一遍,他还是说没有。

“你想想到底拿了没有——我跟你说过,你可以拿家里的钱,但是你要告诉我你买了什么。你拿了的话,告诉我就行,我不会骂你的。”娴芳说。

“没有啊。”王梓依旧不承认。

娴芳只得告诉他下午老师说的那些话,王梓坐在那低着头,娴芳继续问:“你拿钱了吗?”

“拿了。”

“拿了多少?”

“2块。”

“说假话的人就跟假钱一样,看上去是个钱,但没人喜欢。做人一定要诚实,做错事不可怕,只要改正就行了。”

“2块。”

“我怎么听说不是2块,是5块啊。”

“5块。”

“你从哪里拿的钱?”

“我在卖包子那儿捡的。”

娴芳气得不行——问这孩子话,就跟挤牙膏一样,挤了一个小时,没一句实话。她领着王梓去找班主任,班主任说:“是10块。”

回家后,躺在床上,娴芳怎么也睡不着——这个孩子怎么会比王诚信更甚呢?说起假话来,都是理直气壮的。她想来想去,还是拨通了王诚信的电话,没想到王诚信听了,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:“这算什么事啊,这在家里都是常事。”

原来儿子早就是“惯偷”了,娴芳气得立刻把王梓拉起来一顿打,问他以后还说不说假话了,问他还有没有拿过她的钱,问他在哪里拿的,问他一共拿了几次。

儿子这才老实回答了。

娴芳一个晚上都没睡着,第二天去学校,班主任将另外一个拿了王梓钱的男生的妈妈也叫来了。那个妈妈拿出10块钱给了她儿子,叫他还给王梓。王梓接过钱,很不屑地直接将那张钞票扔给了娴芳——这个动作让娴芳心寒,她知道这孩子跟王诚信一样,认为她是在小题大做。

后来,一个病人过来看病,娴芳将4张10元的钞票放进抽屉,找给对方4块钱,晚上回家前,发现抽屉里只剩下3张10元钞票。她问王梓有没有拿钱,“说实话就不会挨打”。

王梓承认自己将10块钱偷偷夹在作业本里了,因为他想买一张卡片。娴芳问他卡片多少钱。

“1块5。”

“你要买卡片怎么不跟我说呢?”

王梓沉默不语,娴芳把那10块钱给他,叫他拿去买卡片,剩下的钱也不用拿回来给她了,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。

“你今天说实话了,是好孩子。”




娴芳外出打工这些年,还是攒了些钱的,几个姐姐都在县城,她也想在县城买套房子,到时候大家都去县城住,孩子们将来也有点面子。

可她前脚刚去县城看房子,王诚信立马就跟儿子说:“你妈去给你买房了!”显然,这话是在告诉王梓——房子是他的,因为他是儿子,家里什么东西都是他的,两个姐姐迟早要嫁出去的——王家村或吴村的父母,一般都会给儿子盖一栋楼房或者在县城里买一套房子,女儿是没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。

有一年暑假,王诚信带着女儿们来娴芳这里团聚。

一天,娴芳在客厅与几个老乡聊着天,王诚信骂人的声音突然从厨房传了出来。娴芳赶紧进了厨房,看见王诚信气得直喘。娴芳问怎么回事,浩宇说她在那儿洗菜,随手把洗菜篮放地上了。王诚信说天天病人进进出出的,地上脏,浩宇觉得不用怕的,父女俩便呛起来。

几个老乡听见厨房一团乱,都过来问怎么了。娴芳笑着打圆场,说爸爸不听女儿的话,女儿也不听爸爸的话。王诚信见娴芳没向着他,气得大骂起来。

孩子们难得来一次,娴芳觉得没有必要搞得大家都不开心。第二天,她给了悦悦和王梓一些零花钱,叫他们出去玩,然后跟浩宇谈心,叫她不要顶撞她爸。浩宇一肚子委屈,说在老家的时候,因为她想跟同学去菲律宾留学,父亲当她同学的面,大骂了她一顿。

娴芳觉得孩子愿意出去见见世面挺好的。她打发浩宇出去了,把王诚信喊了过来,跟他说,浩宇大了,不能那样骂,要好好说话。

“她脾气那么差,将来跟你一样,嫁不到好人家,过不了好日子!”王诚信一听就火了,指着娴芳的鼻子骂道。

娴芳这一次彻底爆发了,一巴掌甩了过去,骂了一句“他妈的”——这是她从王诚信那里学会的,这一次,她骂到王诚信张口无言,她读书读得比他多,只要她想骂,准会骂到他接不上话。这么多年,娴芳终于明白了,让着王诚信是没用的,忍让只会让他得寸进尺,只有凶过他,厉害过他,他才懂得收敛。

“你怎么欺负我都行,你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诅咒,你还是不是人?!”娴芳怒目圆睁,离婚的念头再一次冒出来,这样的男人,还跟着他过下去有什么意义?

王诚信完全没有料到娴芳会动手打他——毕竟从来只有他先动手的份——那记耳光让他愣了很久。

娴芳打电话给孩子们叫他们回来吃饭,饭做好了,她也叫王诚信过来吃饭。王诚信气鼓鼓地,说他不吃了,要回老家,“我跑几千里地来,不是过来挨打的”。

娴芳没理会他,和孩子们自顾自地吃起来。


浩宇一直不明白,为何母亲要为了他们几个孩子而不与父亲离婚;悦悦小时候以为,父母离婚了就没有家了,长大后,也认为妈妈应该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了;王梓则说,他不管父母的事,“你们要离就离”。

娴芳终于觉得,是时候跟王诚信摊牌了。

2009年过年前两天,19岁的浩宇给娴芳打电话,问她要是春节回来跟爸爸离了婚,你还管不管他?娴芳不解。等回到老家拿着王诚信的确诊报告,才抱着儿子大哭了一场。

这么多年,诊所被人举报了两次,收走了所有的药品和B超机,她都没掉一滴泪;和王诚信打架打得最凶的时候,她也扛过来了;现在,她有了积蓄,孩子们也长大了,同意她离开父亲了——可王诚信却在这时得了胃癌。

娴芳觉得自己的命运受到了老天的捉弄,在医院走廊上放声大哭,把忍了20年的眼泪全都哭了出来。

哭完,娴芳叫孩子们放心,她会管王诚信的,她的医德不允许她不管他,她的良心现在不允许她和他离婚。这一年,娴芳43岁。

王诚信看病治疗花了多少钱,娴芳记不清了,她也不去计较这些——在外面打工这么些年,她有一些积蓄,医保也抵消了一部分费用,姐姐们都表示,如果钱不够,找她们借就好。

王诚信做了手术后,娴芳觉得自己对他的恨因为癌症而逐渐消散了,她觉得老天还是有眼的,终于惩罚他了。可王诚信倒不觉得自己的病是老天的惩罚,看见娴芳忙里忙外,甚至还有些自得。

若家里有人来,王诚信总把衣服一撩:“你看我的刀疤,你看我有病。”哪怕是在山里散步碰到陌生人,他也会撩起衣服展示自己的伤疤。就像浩宇说的,他的刀疤像是一枚金牌,每见到一个人就拿出来炫耀一番。

他知道娴芳现在不会撇下他,总是故意问娴芳还想不想离婚。“离呗?”他说。




2009年暑假,娴芳带王梓回老家给她母亲做寿。一到老家,王梓就说不想再出去念书了。娴芳只得随儿子去了,她跟王诚信说,这孩子她教育不了。

那年农场秋收,娴芳只能留在老家干活。

割豆子的时候,别人是蹲着割,娴芳是在地里爬。她已经8年没有干过农活了,累得身上的骨头都散架了。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也在地里帮着割豆子,她只能咬着牙跪在地上继续割。

快到饭点的时候,她又赶回去做饭。饭后,娴芳洗完碗,冲了个澡就躺下了。

不久,她被悦悦和王诚信吵架的声音给吵醒了。她拖着如万条虫子咬噬的身体,去了客厅。

悦悦正在哭着甩自己耳光,娴芳赶紧捉住小女儿的手,往自己房里拉。她问悦悦是怎么回事,孩子抽噎着,话说得断断续续的,娴芳听了个大概——王诚信在她暑假作业的家长意见栏里写了很多难听的话。

娴芳把女儿哄睡之后,出去找王诚信,不见人影。

“我不活了,我要去跳井!”屋子外面传来王诚信的声音。

儿子听见父亲嚷嚷着要跳井,也从床上爬了起来。

娴芳出屋,见王诚信并没往井边去,只是坐在院子的门槛上瞎喊。她站在走廊上问他,深更半夜的不睡觉,在闹什么。

“你怎么教育孩子的?怎么都敢跟老子吵架顶嘴?”王诚信像一个怨妇一样撒着泼,“我要去跳井!”

“去去去,去叫你奶奶。”娴芳对王梓说道。

王梓刚要走,这下,王诚信心疼儿子了,马上起来说自己这就回去睡觉。

进屋之后,王诚信开始数落娴芳的不是,说她知道他生病了,8天后才回家来,以后娴芳要是生病了,他也不管她。

娴芳实在累得没力气跟他吵架,便故意气他:“哎呀,我就不得病,我就不得病。”

王梓在一旁哈哈大笑,王诚信觉得没面子,又要去“跳井”,娴芳也不拦着他。

王诚信出了院子门,娴芳就站在走廊上喊他住在隔壁堂哥:“他叔——”

“干什么呢?你还嫌不够丢脸呐!”王诚信蹭蹭地跑了过来。

“你不是去跳井了吗?你先去跳,我叫他们起来捞你,去跳吧!”娴芳说。

王诚信这才安生了。


没过几年,王梓在老家不上学之后,也到娴芳所在的这座南方城市来打工,每个月2100块钱的工资,他对父母说成是1900。因为吃住都在娴芳这里,娴芳就每个月替他存1500,给他400块的零用钱。

儿子的工资刚存了3000块,王诚信就不停地从王家村打来电话,叫娴芳“不要花儿子的钱,不然儿子会不高兴的”,嘱咐了一遍又一遍。

“那儿子这3000块钱我寄给你吧。”娴芳说。

“好好好,你寄过来吧!”果然,是儿子的钱放在娴芳那儿王诚信觉得不放心,放在他那,他才安心。

第三个月,王梓跟娴芳说这个月工资要月底才发,娴芳给了他15块钱去买早餐。几天之后,王梓又说,因为没“全勤”,工资被押了。

娴芳觉得不对劲,就给王梓他们经理打电话,问怎么不发工资。经理说,每个月8号发工资,从没扣押过王梓的工资。她马上打电话问王梓,王梓还是说“没发工资”,娴芳说,她问过他经理了。

“我花了,行不行?!”儿子的谎话被拆穿后,暴怒起来。

“你自己挣的钱你当然可以花,但是你为什么回来说假话?”

娴芳又一次寒了心,她再也不想管这个孩子了。


王诚信痊愈了,只是瘦了许多,看着他每天养大爷一般的样子,娴芳有时都怀疑他没得什么癌症,而是他在农场喝酒时一顿吃了二三十个松花蛋把胃给烧坏了。做了护士的浩宇也说,母亲是花了大价钱送父亲去减肥了。

让娴芳又恨起来的是,王诚信故态复萌了,他到处跟人说,是娴芳让他得的病。每次听别人问,娴芳就冷笑了一声,说:“那么多人得了癌症,都是我让得的?我怎么这么大本事呢?”

一年后,浩宇终于可以去菲律宾读临床心理学,娴芳说自己钱不多,但供大女儿的生活费还是供得起的。浩宇说她工作的时候也攒了些钱,自己在菲律宾可以一边学习一边打工,不需要妈妈的钱,让她放心。

几年后,悦悦也以互惠生的途径去了美国。

王梓21岁那年,王诚信的堂弟因为老婆快临盆回了老家,叫王诚信去北京,帮他在报刊亭看几个月的摊儿。王梓跟着父亲也去了北京,在那个报刊亭附近打了份零工。王诚信还是溺爱儿子,给他办了银行卡存工资,还往卡里先存了6000块钱。

一天,王诚信的手机收到一条提示工资卡余额为0的短信,可不管他怎么问儿子钱花到哪里去了,儿子就是不说。最后,暴怒的王诚信对儿子说:“你不是我儿子,找你亲爸去吧,我不要你了!”

得知真相后的王梓从此就再也没回过家。

现在,娴芳每天都能接到全国各地的催款电话,碰到态度不好的,还在电话里骂:“真他妈的,有什么样的爹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!”



后记


“你想想孩子!”

早上5点钟,王诚信骑着摩托车,来到娴芳大姐家喊门。娴芳叫大姐别理他,外面下着大雨,娴芳大姐不忍心,还是给他开了门。

从民政局办完结婚证回来后,王诚信就反悔了,他说昨天已经陪娴芳去过一次民政局了,不想再去第二次。

娴芳告诉王诚信,如果他不同意离婚,自己就去法院起诉,到时候王家村、吴村的人都知道她要离婚,他只用在家等着接传票就行。王诚信就在娴芳的大姐家哭了起来,求她再给一次机会给他,他哪里不好,他都改,她要起诉他的话,他就去死。

这是娴芳第一次看到他哭,但她已经不会因为他的眼泪而心软。娴芳说,我出来打拼15年,相当于给了你15年的机会,可你把握住了吗? “你是签字协议离婚,还是等着被起诉?”

王诚信不哭了,他平静下来,拿起了笔。

编辑 | 许智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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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 若 水

一个不成名的坐在家里

的两脚兽,简称“坐家”。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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